來源： 英台龍（Long Yingtai），《在台灣，朋友們開始互相攻擊“, 紐約時報， 2023 年 4 月 18 日

翻譯： 阮氏金鳳

我在台北的一位朋友最近在 Facebook 上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帖子，敦促台灣年輕人準備與中國開戰。 他爭辯說，應對中國占領該島的威脅的唯一辦法是武力； 所有其他答案都是幻想。 儘管他已經 60 多歲，但他發誓必要時會拿起武器。

這種情緒在台灣變得異常普遍。 我私信朋友說，武力只是台灣戰略的一部分，政界人士和其他公眾人物在對華講話時應該表現出真正的勇氣。 當一個更強大的惡霸威脅你時，第一件事不應該是試圖緩和局勢嗎？

“不要放棄，”朋友回答道。

這段朋友間的對話，象徵著中國對台灣的傷害是不發一槍的。

中國入侵的威脅，以及如何應對，正在台灣社會造成分歧。 指責某人是“追隨共產黨”的叛徒，或者相反，通過成為“反華人”來激化緊張局勢已經變得司空見慣。 對與中國發生衝突的恐懼破壞了我們辛辛苦苦建立的民主社會的寬容、文明和信任。 上個月，37名台灣學者和前學者發表公開信，呼籲台北在中美之間走一條中間路線，並批評美國的“軍國主義”，批評他們對中國的幼稚和軟弱。 這種分裂和不信任對中國有利。

與中國開戰的可能性幾乎出現在台灣的每一次餐桌談話中。

在最近的一次集會上，我和一些朋友討論了中國是否會打擊世界領先的先進計算機芯片製造商台積電 (TSMC)，以摧毀世界上最重要的資產之一——台灣經濟。 還是美國會投彈阻止台積電落入中國人手中？ 台灣的核電站是否會作為焦土政策的一部分而爆炸，該政策旨在將台灣變成對中國來說具有放射性且毫無用處的荒地？

在一次有軍方官員和戰略家參加的午餐會上，一位退休的前國防部高級官員表示，中國可以簡單地封鎖天然氣供應島台灣 8 天； 切斷海底通訊電纜； 或通過終止貿易在經濟上扼殺台灣。 （現在台灣大約 40% 的出口產品銷往中國大陸或香港。）據他說，中國大陸可以在不訴諸軍事行動的情況下佔領該島。

這些對台灣人來說都不是全新的。 70 多年來，我們一直生活在中國的陰影下，它塑造了我們現在的樣子。

50年代我還是個女學生的時候，教室牆上滿是“共產黨間諜就在你身邊”之類的警告語，最大的侮辱莫過於指責某人與“共匪”合謀作弊——這是台灣人的綽號幾十年指的是中國共產黨。

雖然我們生活在島上，但我們這一代人中的許多人從未學過游泳，小時候我們害怕出海。在國民黨政府在內戰中輸給毛澤東的共產黨後，於 1949 年逃往台灣，害怕被入侵並宣布戒嚴。 士兵們經常在海灘上巡邏，手裡拿著刺刀閃閃發光的步槍，中國沿海附近的島嶼佈滿了重度地雷。 我們被警告說，共產主義克隆人可以在臉上塗上迷彩漆、嘴裡咬著刀刃的情況下游上岸。

我們為我們充滿活力的民主制度和我們在這些條件下取得的經濟成就感到自豪。 我們已經證明，民主可以與中國文化相容。 憂慮、驕傲和堅毅的混合體是台灣人性格的本質，但由於傾向於將台灣視為中美較量中的棋子，因此常常被世界忽視。 但我們也是肉身的人。

遠離台北的政治喧囂，或許最能說明我們的性格，在人們愛笑的農村和漁村，經常互贈農產品，或在晚餐時隨意邀請對方。 即使在這些地方，對中國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但一個共同點是務實的實用主義，我希望從長遠來看，為了我們所有人的利益，這種實用主義會佔上風。 並非普通人認為與中國作戰是徒勞的，而是台灣始終處於中國的巨大影響之下，實用主義，即使與中國相處，也比與他們開戰更好。

我的一個朋友，一位專門從事甘蔗（李子）種植的曬黑農民，在清晨黎明前醒來，打開頭燈，仔細檢查他的果園是否有害蟲。 他不會公開說出來，因為害怕被認為是與共產黨握手，但他贊成與中國統一，僅僅因為這是他祖先的土地。 他認為具有相同傳統、文化和歷史的人應該是一個民族。 他希望在世界舞台上有一個強大、繁榮和穩定的中國，台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但是，作為台灣百感交集的化身，一旦戰爭爆發，他依然會為家鄉、家人、村莊而戰。

我認識的另一位農民 Phan Chi Dan 在他位於台灣南部的果園裡種植印度蘋果樹。 中國是它的大市場。 我服務的對中國更加友好的國民黨政府在 2010 年與中國簽署了一項貿易協定，允許其水果每天幾分鐘內送到中國超市。 但在支持獨立的民進黨於 2016 年贏得總統職位後，中國通過一系列禁令收緊了市場准入。 Phan 被迫將目光投向了日本，這個市場需要昂貴的三週旅行才能到達那裡。 香甜多汁的蘋果，到了日本人的餐桌上，往往會變得無味。

潘回憶起德川家康的故事，德川家康是一位重要的 17 世紀日本軍事領導人，他與耐心和毅力聯繫在一起，他認為台灣應該在面對中國時表現出這些美德。

“當戰機從頭頂飛過，你知道我們農民幹什麼嗎？” 他問。 “我們蹲下來繼續耕地。”

在陡峭但美麗的台灣東海岸，我有一個家，太平洋的波浪拍打著岩石海岸，果樹在陽光下成熟，幾十年來生活的節奏幾乎沒有變化。 . .

在那裡，中國總是在每個人的腦海中。 去年8月，中國在台灣周邊海域舉行實彈演習，表達對時任美國總統南希·佩洛西訪問台北的憤怒，我站在觀察室裡，台灣戰士呼嘯而去，把村子狗躲在灌木叢下。 鄰居 Ngo Phuong Phuong 給我發了短信。 她建議每個家庭種植一種不同的蔬菜，這樣如果軍事演習演變成一場戰爭，糧食供應中斷，每個人都可以交換。

她問：發電機呢？

附近最大的聚會在 Tran Chi Hoa 舉行，這位漁民習慣在捕到好魚時邀請朋友過來。 13 歲時，Tran 從他父親那裡學會了用傳統的魚叉捕魚方法捕撈劍魚，父親是從一位日本漁民那裡學來的，在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統治結束後，他選擇留在島上。 1945 年，現年 50 多歲的 Tran 憑藉驚人的平衡能力、靈巧性和瞄準能力站在船頭，上下爬上爬下，向正在爭論的 1.8 米長的魚撲去。

如果戰爭爆發，Tran 在他最近主持的晚宴上說，他將航行到大約 500 英里外的日本沖繩島。 “有人需要搭車嗎？” 他開玩笑說。 有人問在日本申請居留許可需要多少費用。 還有人說天天吃生魚片會很無聊。 我們都笑了。

但 Tran 告訴我，如果中國入侵台灣，他會抵抗，“就像烏克蘭人所做的那樣”，不是因為他對中國懷恨在心——即使北京的侵略行為讓他望而卻步。生氣——而是因為那些靠公海習慣於危險； 他們為生存而戰。

我問他兒子敢不敢拿起武器。

他嘆了口氣。 他說，許多年輕的台灣居民——全神貫注於手機、社交和其他休閒活動——似乎沒有意識到這種危險。 不過，他不會因為對方不想打，或者有不同的看法，就去評判對方。

台灣正準備明年 1 月舉行一次重要的總統選舉，在未來幾個月裡，是對抗中國還是尋求和解的問題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很重要。 如果國民黨獲勝，與中國的緊張關係應該會緩和； 如果民進黨繼續執政，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反正沒關係：美國和中國將決定我們的命運，Tran 說。

“如果爆發戰爭，你會責怪誰？” 我問。

“誰先開了一槍。”

龍應台，台灣作家、散文家、文化評論家。 2012年至2014年任台灣首任文化部長，著有《戴哈戴海-1949不為人知的故事》。